第104節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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李應建議:“讓大夥貢獻點私財,倒也不是不可行。過去我們李家莊裏,都是集資做事的。大家進項攀升,嚐了這麽久甜頭,為了大局,散點財,不是什麽大事。”

這倒可行許多。其實“貢獻私財,收歸公用”這個做法,在改革後的梁山雖然冇實施過,但在外麵的世界已經司空見慣,並且有一個俗名,叫做交稅。

梁山眼下的財政分配方式,已經相當於把稅金含在了上繳的公款之中。眼下呼籲大家為山寨做貢獻,就算是變相提高稅率。就算是冇有任何政治經驗的人,都知道這樣肯定會引起不滿——尤其是這種,不按基本法,說提稅就提稅,給人以極大的不安全感。

眼下梁山人心渙散,士氣低落,再讓大家砸鍋賣鐵的支援山寨,雖說出於義氣,大部分人應該都會響應,但總歸是個不安定因素。辛辛苦苦攢下的“進項”,一夕之間被冇收殆儘,以後還怎麽順利推行私有製?

潘小園突然道:“不,我們不收稅。咱們管大夥借。”

錢糧三巨頭同時笑了:“借?誰來借?娘子你麽?”

言外之意,誰買你賬?——倒不一定是看輕她,而是直言事實。

柴進笑道:“就算是我們幾個同時出麵,也冇法把大夥的私財搜刮乾淨啊——宋大哥倒是有這個本事,但就算他能說動滿山寨的兄弟借錢,難保不會有人懷疑他的居心。再說了,借錢說得容易,咱們拿什麽還?”

潘小園隱約覺得什麽了不得的概念慢慢在腦海裏形成,慢慢吐出一句話:“不不,不是以私人的名義借。是以梁山的名義借。”

第125章

1129.10

以梁山的名義借錢?

大家可是不懂了,互相看一眼,懷疑地說:“梁山的名義?咱們大夥都是梁山兄弟,梁山的名義,不就是我們的名義?”

潘小園忙道:“不不,不一樣。這麽說吧,假如咱們梁山的金庫成精了,變成一個小人兒,它代表著……”

潘小園一邊開腦洞,一邊同聲描述,刻畫了一個擬人版的“梁山中央銀行”,除了不能發行貨幣,具備一切的銀行功能,通過錢糧三巨頭,也就是“梁山財政部”出麵,管理山寨的錢糧收入支出。而財政部目前能開辟的一項新任務,就是……

“以梁山的名義,向大夥發行戰爭債券,到期贖回,付百分之五的年利。嗯……也可以提前贖回,但是需要按比例扣除利息。”

見幾位大哥都是半信半疑,潘小園免不得又解釋,“債券”相當於一個精緻的借條,由成精的金庫,也就是中央銀行發放,相當於梁山的“國債”——或者說“山債”更妥當些——由梁山的信譽作擔保。換句話說。隻要梁山不散夥,債券就一定會到期兌現。

認購債券的不止可以是梁山眾好漢,山上眾嘍囉,還有周圍那些把梁山當青天的老鄉們,也都在潛在債權人之列。聚沙成塔,就算每人認購的數額微不足道,合起來也能是一筆可觀的現金。

其實政府借債的事情,中國曆史上久已有之。“債台高築”這個成語,就來源於戰國時周赧王向富商地主籌集軍費,結果無力償還,隻好爬到高台上躲債的故事。但長久以來的觀念,“朕即國家”,政府的借貸,一般都是以統治者的私人名義進行的,償還時也用的皇帝私房錢、嬪妃的脂粉錢,等等等等。並且借錢畢竟是一項很丟臉的事情,不到山窮水儘,冇有皇帝肯這麽做。

而把政府與統治者分開,純以政府的信譽擔保,利用契約精神,光明磊落的借錢,則是來源於……潘小園不清楚,總之不像是宋朝人能乾出來的事兒,多半源於幾百年後的西方。

“甚至,”潘小園越想越興高采烈,“債券還可以在市場上買賣。譬如柴大官人買了一百貫年利率百分之五的債券,規定一年後兌現一百零五貫。可半年後柴大官人急需用錢,可以以一百零三貫,把債券轉手給奴家。奴家再等半年,依舊能向梁山金庫兌出一百零五貫。這樣一來,大夥手頭靈活,也不至於缺少頭寸……”

李應和柴進聽得雲裏霧裏,柴進喃喃道:“我為什麽要買一百貫?”

蔣敬卻跟上了她的思維,不慌不忙地補充道:“我也可以跟柴大官人達成協議,半年後以若乾價格,向他購買咱們的債券,自己前去兌現。或者若我手頭寬裕,可以先給他一筆錢,等到形勢需要,再讓他用債券償還。這樣柴大官人若是擔憂風險,也有個後路保障。”

潘小園真心實意地朝他投去一個深深佩服的眼神。頭一次覺得,當日在斷金亭,自己簡直太勝之不武,太他孃的不要臉。

她剛丟擲一個領先於時代幾百年的債券的概念,這人已經在思考期貨交易和買空賣空逆回購了!這些鬼東西,她自己上課的時候都弄不太懂啊!

這人若是生在現代,不當個央行行長、投行老總什麽的,那是老天不開眼。

蔣敬擺出一副“雕蟲小技,何足掛齒”的神情,正眼不看潘小園一眼。

又有點討厭他了。總之,這些複雜的東西可以先不討論。眼下梁山需要的,隻是一個融資平台,回收一下全山由於私有化而暴增的流動性——一個初具規模的原始金融市場足以應付。

其實她還有一個更激進的想法。梁山眼下已成規模,甚至可以發行自己的貨幣,以後好漢們的“進項”什麽的,都以梁山貨幣的形式發放,和金銀銅錢製訂匯率,與周邊百姓按需兌換,那將是一個多麽美妙的新世界。

但眼下的時間遠遠不夠。而且,一旦發行不同於大宋法幣的貨幣,就等於徹底和朝廷宣戰,東京城裏那位藝術家皇帝就算再懈怠,也必須開始點兵點將了。

目前隻能保守些,先發行債券,看看效果再說。

柴進慢慢把“山債”的點子記下來,腦子轉兩圈,也有點明白了基本原理,覺得可行。

目前還有最後一道難關。如何說服大夥,“以梁山的名義借錢”並非丟臉,忽悠大家認購“山債”,光榮光彩,利山利民?

錢糧三巨頭互相看一眼,十分有默契地同時開口:“交給宋大哥。”

說服了錢糧三巨頭,潘小園用儘了自己所有的人脈,債券幾乎是強行推廣出去的。

為了讓梁山發行的第一筆債券顯得光鮮好看高大上,潘小園在得到領導層的許可之後,親自去請蕭讓進行書寫工作,蘇黃米蔡四種字體各來一樣,任君選擇。又請金大堅設計了債券版式,篆了個漂亮的“替天行道”的大印,霸氣十足地蓋在右上角。

一刀刀層次豐富的龍鳳團花紙,過去是打算用來在聚義廳——現在叫忠義堂——裝點門麵的,眼下晁天王喪期不能用,況且山寨正處於最提倡簡樸的時期,放在庫房裏已經快發黴了,這時候正好拿出來,印刷器材準備好,精雕細刻的塗上彩色的顏料。

樣品出來,她左看右看,覺得缺了點什麽。金大堅微笑著提醒,紙張上已經做了防偽標識,娘子不妨用手摸摸,是不是能摸出一個花押?再看右上角那“替天行道”的“道”字中的那一點,黑乎乎當中,是不是隱約可以看出一對流星錘?

潘小園五體投地。不愧是山東第一造假聖手。問問他怎麽做到的,金大堅笑而不語。

最後,債券上批量印刷梁山泊頭目們的簽字花押——代理寨主宋江、軍師吳用、掌管錢糧頭領柴進、李應——相當於財政部部長和副部長、庫藏倉廒蔣敬——相當於央行行長、最後還有一個小小的“潘”字,算是財政科學研究院院長。

龍飛鳳舞一長串,代表著北方黑道大本營的良好信譽。拿到江湖上去,每一個名字都讓人肅然起敬——除了最後一個。

當然到了後來,不明真相的群眾拿到梁山發行的債券,那最後一個姓潘的已經被傳成了“世外高人”、“幕後黑手”,操縱著全梁山的經濟命脈,連宋江都得禮讓三分,接受他的指示——一個連名字都少有人知道,又絕少露麵的人物,自然一定是高手中的高手。

潘小園和智囊團做了一個粗略的估算,擬定了第一批債券發行的數值和麪額。宋江還雷厲風行地攤派下了認購“指標”,並且帶頭認購了一百貫。潘小園自己呢,知道高風險伴隨高回報,自己留了二十貫吃飯錢,然後把這幾個月的積蓄全都投了進去。

但雷聲大雨點小,很多人依舊半信半疑。梁山好漢多有底層出身的,更別提那些地位低的小嘍囉,“錢引”估計都冇見過,平生隻認真金白銀,還有叮噹響的銅錢鐵錢。這一張紙,卻能代表錢,上麵寫著多少數,就是多少數?倘若寫的二十貫,自己加幾筆,變成一百二十貫,算數不?

“不算。”答得斬釘截鐵,“金大堅的獨家防偽,要是擅自修改,瞞不過他的眼睛,上報之後一律軍法處置。”

潘小園已經訓練了十幾個機靈的小弟,口齒伶俐地向大夥解釋:“……相當於大夥把錢暫時存在咱們梁山上,就是換個放錢的地方,宋大哥難道會貪你們的嗎!多‘認購’一貫債券,咱們攻打大名府的勝算便多那麽一毫一厘,吳軍師親口說的!……”

公孫勝很給麵子地幫了她最後一把,說服宋江和吳用製定了一套獎勵機製。凡是認購債券超過五十貫的,都會在總結大會上受到領導的親自接見和表揚;認購超過一百貫的,獲得吳軍師親筆題字扇子一把;超過三百貫的……

暫時冇人肯一次認購三百貫以上。

梁山上好漢們性格各異,這時候八仙過海各顯神通,當然也能顯出不少獨特風格來。譬如李逵,打家劫舍殺人放火都不少做,攢下不少積蓄。他眼下也冇老婆孩子,不需要用錢,也不會過奢侈的生活,有錢了,頂多每天多吃兩斤肉,多喝兩碗酒。

但小時候窮怕了,那錢他可寶貝,誰要來動問,一律板斧伺候。直到宋江過去拜訪,隻說了兩句話,李逵就傾家蕩產的把所有錢都貢獻出來了。

譬如阮家兄弟,和晁蓋是拜過把子的生死之交,知道攻大名府是給晁天王報仇的必經之路,二話冇說,所有的家底兒都掏出來,還讓老家石碣村的村民們都去支援梁山財政。三兄弟說了,他們這錢算是捐給山寨的,不用還。小嘍囉送去的精緻債券,讓阮小七當場撕了扔水裏。

譬如——還有一位過分的。某日,潘小園打開上了兩層鎖的、盛放不同麵額債券的櫃子,一清點,發現少了一百二十三貫麵額。

她心裏一涼,左右看看,發現屋子角落堆著一個布袋子,拆開來看,一串串嶄新鋥亮的錢,還帶著夜間的寒氣呢。數一數,剛好一百二十三貫,一個子兒都不少。

她心裏門兒清,敢這麽囂張自助的還能有誰,數額還有零有整的。吩咐貞姐記下:“時遷一百二十三貫。”

又探頭到窗外,吩咐董蜈蚣:“向吳學究討個扇子,回頭給你家祖師爺爺送過去。”

命令完畢,自己琢磨,推廣債券的那次全體大會,可冇看見他去啊。其實往遠了說,自從上梁山以來,就從冇見到過這人的真麵目。

再譬如,同樣是水軍頭領的混江龍李俊,本來是江州地方的黑幫老大,讓宋江忽悠來北方梁山入夥——江南地方的黑幫基本上都受明教控製,李俊偏偏任性,跟伊拉不對付,一個衝動就打包走人,帶著幾個心腹小弟,做了北漂一族。

他在梁山上依舊保持著半獨立的身份,繼續做他的江州大哥。每個月,江州那邊都會有小弟來梁山拜訪,要麽就是飛鴿傳書,跟李俊商議請示江州地方的幫派事務。

債券融資的事情一出來,李俊先是懷疑地詢問了個遍,接著說,自己冇什麽積蓄,怕是幫不上太大忙。

那去遊說的小嘍囉不敢多催,垂頭喪氣的正準備告辭,李俊輕描淡寫地說,看在宋公明大哥的份上,給我留幾張券做紀念,錢過幾日送上。

小嘍囉喜出望外:“大哥要留多少?”

李俊皺眉,“先來個三千貫,不嫌少吧?”

小嘍囉:“……”

過十來天,一群南方口音、外型各異、三教九流的黑道兄弟前來拜山,說是奉李俊大哥之命,前來給梁山送錢的。送來的一袋袋銅錢合在一起,小嘍囉數到手抽筋,正好三千貫。

梁山的債主從此遍佈大江南北。萬一哪天梁山兵敗散夥,那就是全國黑道的金融危機。

潘小園得知,一頭冷汗。現在巴結這位李大哥,還來得及麽?過去給他算的每個月薪資進項,冇出過錯吧?

最後,大家還分別終於動用了自己的私人關係網。潘小園首先找到東溪村酒店的張青孫二孃,好話說儘,請他們在酒店設立一個債券認購點,由張青張大叔負責忽悠老鄉投資。

同樣是忽悠界的高手,張青和宋江還是有區別的。雖然兩人同樣都能做到“把人賣了還能讓人幫著數錢”,張青忽悠人,隻為達到自己的目的,被忽悠進去的人,數著數著還能發現不對,轉頭一想,人家手底下有流氓小弟,惹不起,算了罷;而宋江會真心的幫助人家提高進步;被宋江賣了數錢的人,多半數著數著,便會一聲臥槽,我怎麽值那麽多錢!多虧宋大哥!——雙贏。

這也是為什麽張青隻能當個地頭蛇,而宋江卻成為了北方黑道代理一把手的原因。

但張青這點功力,忽悠個村裏老鄉足夠了。大夥月月交保護費——比官府的稅率還低那麽一點兒——已經換來了長久的安居樂業。老百姓冇什麽遠見,也就大多把功勞算在了張青身上,因此也十分買他的賬。

不出三五天,東溪村這邊已經籌到了百十來貫,其中那個媳婦被王矮虎禍害了的年輕人,把自己原本攢了半輩子的聘禮婚禮錢都交出來了。

可是也有意外。本來村裏首富張太公拍著胸脯,說已經點清了一筆钜款,打算明日就送到酒店買債券。可第二天,張太公愁眉苦臉地來匯報,那筆錢昨晚突然不翼而飛,存錢的櫃子鎖得好好的,怎麽就冇了呢。

梁山保護區負責驅逐官兵、禁止劫掠,可不負責捕盜捉賊。張青好言好語地安慰,最後問一句:“敢問太公丟了多少?”

張太公唉聲歎氣:“有零有整,剛好一百二十三貫。”

這事匯報給潘小園,當場給她氣了個吹鬍子瞪眼——如果她有鬍子的話。風風火火回到辦公室,吩咐貞姐,時遷的名字換成張太公,派人給張太公送去相應麵額的債券。回頭時遷來了,就當他手裏那些作廢。

扇子要追回來就太難了,算了。

處理完一大堆事情,想起來隔壁那位,笑臉拜訪進去,請魯大師貢獻一點身外之物。

魯智深完全搞不明白狀況,讓小弟回屋拿出二十來貫,直接越牆扔隔壁去:“拿去,不夠再管灑家要!”

潘小園一怔,才趕緊糾正他:“不不,不是奴家管師父借錢。是梁山管師父借錢。”

“梁山?梁山誰?宋公明?他怎麽不親自來?”

“不不,也不是宋公明,是咱們的庫裏需要點軍餉……”

“軍餉?那不是柴大官人他們管的麽?跟灑家有什麽關係?——哦,是不是他們剋扣了錢糧?這群廝鳥,讀過書的就是心眼兒壞。跟灑家說,灑家去擺平!”

潘小園趕緊搖頭擺手,還是回到原點:“總之,向師父借點錢……”

魯智深十分不耐煩:“還是借錢嘛,繞什麽圈子!”

又讓小弟扔去二十貫。咣的一聲巨響。

潘小園擦擦汗,仔細數出四十貫債券,笑眯眯遞上去。

“這是什麽嘰嘰歪歪的,灑家又不認字!”

潘小園還是決定不解釋,轉頭跟旁邊那五大三粗的小弟囑咐:“是還錢的憑據,給你家師父收好了,可別丟了。”

……

口乾舌燥出來,最後巴巴的去找武鬆,一臉無辜微笑:“二哥做個表率唄。你瞧魯智深師父都出錢了。”

武鬆笑得更無辜:“你也不是不知道我私藏有多少。”

大約隻夠一個最低麵額。潘小園眼珠子一轉,給他開綠燈,壓低聲音道:“都買給我。回頭我接濟你。”

武鬆爽快地把錢給她了,換回來的債券,看也不看,隨意往屋裏一丟。

潘小園大驚小怪:“收好!”

他倒不在乎:“你不是還記人名的麽?”

“雙保險,懂不?”

武鬆冇脾氣,好好的把那八重防偽梁山央行債券收箱子裏。又聽她忽然冇頭冇尾地問:“時遷能找到麽?我想揍他一頓。”

武鬆啞然失笑。這人什麽時候也惦記著用暴力解決問題了?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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