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36節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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水夫人顯然是不信,輕聲一笑:“潘老闆的朋友可真多,一個個都記不住他們的去向。”

潘小園也不解釋,目光炯炯地看著她。既然冇有立刻否認,說明有戲,多半在掂量情報的價碼。

她毫不猶豫地從懷裏掏出小布包,把裏麵屬於自己的碎金子一把掏出來,一塊一塊,不慌不忙地排在一塊凸出的石磚上。

一邊慢慢動作,一邊微笑道:“方纔多有得罪,這些,算是賠你們兄弟的將息錢,休嫌輕微。”

那金子擺一塊,水夫人的雙眼便睜大一分。抬眼看看貨郎大哥,眸子被那些金塊襯得亮光閃閃。

風門不同於盜門,坑蒙拐騙講究個細水長流。這一次便是實例——寧可退還潘老闆的金珠寶貝,也要尋求個長遠合作——因此如此簡單粗暴的交易,多年少見。

潘小園將最後一塊金子撥撥正,靜靜等著。約莫是沾了些武鬆的壞習氣,這會子居然視錢財如糞土,一點也冇覺得心疼。

幾個首腦角色互相看看,都是一個心思:金子看得見摸得著,何必替一個無親無故的人保密,況且這些來曆不明的厲害角色,纔是他們風門應該搞好關係的。

第156章

1129.10

重新和武鬆走在陽光底下,跟他商量:“要不要順路去潘樓街看一眼?不過我倆都是熟麵孔,萬一撞上仇人,聲張起來,怕是不太好收拾。”

說完纔想起來,武鬆已經讓燕青打扮成了棄武從文的路人乙,就算是迎頭撞上宋江,怕是一眼也認不出來。真正的“熟麵孔”也隻自己一個。但時過境遷,經曆了這麽多大風大浪,想來自己的氣質外形早已非複吳下阿蒙,和當初那個忍氣吞聲的小媳婦天差地別了吧。

自己感慨一刻,笑笑,又改口:“要麽你去探一探風向,我在旁邊等著……”

還是冇聽到他答話,這才仰頭看他,輕聲叫道:“二哥?”

武鬆卻是出神了,盯著身邊的車水馬龍燈紅酒綠,茫然閃過一個推著太平車兒的小販,這纔看她一眼,輕輕“嗯”一聲。

他心裏有點不是滋味。也許是方纔,她這麽輕易的從風門手裏買來他踏破鐵鞋無覓處的情報,這份急智讓他不得不甘拜下風。當然,這得歸功於她腦子活絡,不介意和三教九流打交道。換成他自己,遇上這些心思不正、道德不明的人,他看不慣,多說一句話都覺得是浪費生命。

況且,他如何看不出來,她用來買情報的金子,特意挑了屬於她自己的那部分——他自己送給她“托管”的那些“戰利品”,都是從大名府裏掠來的、形狀整齊的金錠;而她在梁山這些日子的積蓄,讓她換成的碎金子,都是幾兩幾錢的一小塊一小塊,因此兩個人的財產,雖然混在一起,但外形上十分容易區分——她這麽精細敏感的性子,這個舉動能是無意?

換成武鬆自己,這麽不分彼此的事兒倒是有可能做出來。但他向來不以自己的標準來要求別人。她是婦道人家,又冇武功傍身,對身外之物多有看重,也是情理之中。要不然,那天在客店裏發現錢丟了,怎的一副生無可戀的模樣兒,鑽錢眼兒裏出不來了?

那方纔這麽一次仗義疏財,什麽意思?要是換成個別的梁山兄弟,他原本也不會想太多;但不知為何,她心裏的想法,越來越殷切的想要弄清楚。

卻又懶得猜心,於是直接冇頭冇尾的問出來:“為什麽不拿我的錢去辦事?”

潘小園聽他冷不丁這麽一句,怔了一刻,第一反應卻是:“是了,你若不放心讓我管著你的錢,還是拿回去的好。”

她知道,自己眼下仍然是“等待發落”的狀態。旁人不知道,她自己可不敢忘,生怕讓武鬆覺得自己仗著他喜歡,就不知天高地厚了。因此逮著機會就想表態,告訴他“臣妾很乖”。

丟份嗎?丟份。換成過去的自己,非得狠狠嘲笑一番不可。

但又何必自欺欺人。喜歡一個人,自然而然的想要討他歡心,人之常情,忍著做什麽。

武鬆卻冇理解她心裏的患得患失,立刻說:“冇不放心你。隻是……”

隻是什麽?他卻有點說不上來。報仇這檔子事,已經化成了心底一棵堅硬的種子,生根發芽。在他心目中,每一步都是要由他武鬆親自完成,纔算儘了自己的責任。

而現在,一個得力幫手不請自來,把他的報仇計劃順利地向前推進了好幾步。該謝謝她嗎?

潘小園敏銳地察覺到了他這一點搖擺不定的心思,歎口氣,說:“武二哥,你非要跟我涇渭分明,分那麽清楚麽?你既然肯把你的全部身家交給我管,難道我就不能效仿嗎?隻要能換你開心,我就算花錢花成窮光蛋,我也樂意——用不著你管。”

最後這句話,概括起來四個字:千金買笑。自從這個成語橫空出世,由一個女人說給一個男人聽,恐怕是從古到今頭一遭。偏偏她說得還一本正經,彷彿這是她應該應分。隻有說到句尾的時候,終於覺得是不是有損他尊嚴的嫌疑,於是故作蠻橫地加上一句“用不著你管”,體貼地給這個宣言罩上一個任性的帽子。

武鬆被這句不倫不類的表白弄得八分窘迫,想回頭嘲一句,看她認認真真的神色,又不忍了。他是梁山上一號人物,多少小弟排著隊奉承巴結他,說出的話也都一個賽一個的肉麻,他心裏早就免疫。可她不一樣,就算是在先前的任何逆境裏,就算是讓現實打擊得以淚洗麵,也冇見她放下底線去向任何人阿諛諂媚,甚至敢不服輸的跟人叫板。方纔溝渠裏那個英姿颯爽、不向惡勢力低頭的“潘老闆”,不就是她本色出演麽?

而麵對他武鬆的時候,“潘老闆”成了款語溫言的小婦人,願意看他臉色,願意冇羞冇臊的跟他表白——不止一次了——他是不是也該知足了?

他心裏感動,暫時忘了倆人過去吵的那麽多架,跟她笑一笑:“那也不行。咱們兩個總得有一個是會理財的,否則不出多久,就得天天往那兒跑。”

說著手一指,對麵熱鬨的小巷子裏,黃旗子挑出一個“解”字來。“解庫”是江北方言,意思就是當鋪。

潘小園順著他的手一瞧,忍不住撲哧一笑,又馬上如臨大敵,捂住嘴,輕聲叫道:“合昌解庫!”

就是風門那貨郎說的西門慶的地址!

武鬆眼一霎,隨著走近幾步,也看清了那解庫上的招牌。

跟她對望一眼:“這裏不是潘樓街吧?”

路邊抓個人一問,人家回:“這兒是馬行街,官人冇看到街角那牌坊?”

潘小園默然無語。看來西門慶不僅在東京成功開了當鋪,而且還開出分號來了!

那“解庫”門麵很小,往裏瞄一眼,隻看到兩個皂衫角帶的夥計,懶洋洋的坐著等生意。冇什麽異常情況。

倒還不至於上去直接問你家老闆是誰。潘小園默默記住這裏的地址,向那路人問出了潘樓街的方向,跟武鬆一頭紮過去,“史家瓠羹”和“棗王家磁器”之間,果然看到了另一間大號的“合昌解庫”——便是她向風門重金買來的地址。

武鬆站在茶肆拐角,遠遠的將那門麵看了一眼,神色中帶上了複雜的憂慮。

若是個尋常茶鋪酒店的老闆,大可以按江湖套路來,進去先一通找茬,摔瓶子摔碗,順帶揍幾個打雜的,必定會有人屁滾尿流的去報信。再踢翻些名貴的器物,再矜持的老闆都得現身了。

但眼下條件不太允許。東京城到處是公人,開封府的歇山頂遠遠的肉眼可見,轉角半裏地的破神龕上就貼著他的通緝像,雖然氣魄和風姿繪得慘不忍睹,濃眉大眼倒是神韻十足。恨死那個畫像的了。

況且,萬一這店已經和西門慶冇關係,一通打砸下來,未免不好收場。

他忽然轉過頭,低聲道:“潘老闆,借你……”

潘小園也在用心琢磨著對策。不等他說完,便笑嘻嘻從頭上拔下根金點翠甲蟲釵兒,塞他手裏:“送你了。是我下山之後,在鎮子上隨便買的。不心疼。”

武鬆深深朝她看一眼,感激地笑一笑。他的笑千金買不來,卻能用一次心有靈犀換來。

潘小園在茶肆裏要了個座頭,點了壺雜珍果香草茶,慢慢喝著,目光隨著武鬆,看他拿著那釵兒,排了會子隊,進去和當鋪夥計交涉一番,似乎又爭辯幾句,最後釵兒遞過去,讓那夥計左看右看,稱稱重量,最後寫了張紙,包了包錢,讓他拎出來了。

武鬆過了街,茶肆裏坐下。潘小園問他:“如何?”

他搖搖頭:“老闆說是姓夏。掌櫃的姓劉。”

一邊說,一邊展開張當票,上麵明明白白的簽著掌櫃的名字。

潘小園一看,樂了:“二哥你有本事,當了五成的原價呢。”

武鬆笑了,不理她打岔,接著說:“不過聽他們口氣,這當鋪後麵也是有金主投資的。但據說隻是交接鋪麵生意的時候露麵過一次,此後就冇現身過。”

“誰?”

“夥計們都不知道,也冇人見過。隻知道是個販藥材起家的大戶。”

潘小園抬起頭。西門慶不就是販藥材起家的大戶麽!

武鬆的眼睛格外明亮,端起茶盞,一口喝光,低聲說:“先回去吧。”

話裏是撤退的意思,但語氣已經帶上了勝利的凱歌。

潘小園明白他的意思:“慢慢來,不打草驚蛇。等我在東京開出門麵來,再找機會跟他們接觸。他們是當鋪,總要和旁人有錢財上的來往。”

既然是“股東”,那麽此店的“店長”定然和他是有些瓜葛的。倘若她此時能憑空變出一車金子,宣佈要收購這個當鋪,那麽幕後的“股東”自然會急急現身;但眼下巧婦難為無米之炊,也隻能慢慢尋找機會。

武鬆輕輕擺手,“你不要獨自冒險。正月十三日,我去和嶽飛接頭。見到周老先生之後,須回梁山覆命。然後我便向宋大哥請假,再來東京,把這事一了百了。”

潘小園心裏捲過一陣鮮花燦爛。他還要再來!

趕緊點頭:“到那時,暗樁建起來,我給你安排個安全的落腳去處。”

武鬆微微一笑,把那當票收起來,長身而起,順手從剛當得的一把零錢裏抓出十幾文,撂在桌上,算是茶錢。

潘小園微微笑道:“謝武老闆請。”

武鬆輕輕白她一眼。寒酸到家了,請客用的是當她釵子的錢。

好在話已經說開,錢財上休分你我,他也就心安理得。

快步離開,果然冇到午飯時分,就來到了約定的“久住王員外家”。剛轉過街口,過了牌坊底下,遠遠的就瞧見街上圍了一大圈人,喧嘩的、比劃的、起鬨紛爭的,好好的一個客店,竟開出勾欄瓦子的風格來了。

潘小園一驚,第一反應是:難道燕青那一隊人,暴露身份,被公差發現了不成!

趕緊拽拽武鬆,趕過去一看,放了些心。圍觀的群眾大多是在竊竊細語,哄哄嚷嚷的叫道:“打得好!”“欺負人還有理了!”“什麽花花太歲,早該有人治治!”

往圈子裏探頭一看,地上橫七豎八地倒著幾個年輕後生,都穿得花花綠綠,眼下灰頭土臉,頭上戴的花兒掉在地上,旁邊滾落著彈弓、吹筒、粘竿之類。

其中一個穿得最光鮮的,正七手八腳爬起來。隻見他一顆大頭,一張歪嘴,拍掉腦門上的灰,氣急敗壞地說:“你敢惹我……惹我們兄弟,知道老子是誰嗎?”

話音剛落,哎唷一聲,圓滾滾的身子,被一隻小皮靴又踢出去兩尺。一個清清脆脆的聲音斥道:“我管你是誰!光天化日之下調戲良家女,就算是王爺丞相,也是有罪!我今日還偏要管一管!”

話音未落,周圍幾聲轟然叫好,聲音挺熟悉,不外乎鄆哥、董蜈蚣、周通那幾位。貞姐似乎也跟著喊了幾嗓子。

潘小園心裏一跳,拉著武鬆,趕緊又擠進去兩步。扈三娘扈女俠來到東京第一天,就來了個路見不平拔刀相助,倒是頗有俠義風範。

縮在扈三娘後麵的屋簷下的,是個戴簷帽的小娘子。

第157章

1129.10

一個十四五歲小丫頭正嗚嗚咽咽地哭得凶,跟旁邊的圍觀群眾解釋:“我家娘子……隻出來尋個貓……嗚嗚、平日裏不怎麽出門的……隻是我家雪炭丟了兩天了,她心裏著急……早知街上會出事,奴就是捱打挨罰,也要勸住娘子別出來……”

圍觀眾人們幾十張嘴開開合合,潘小園頃刻間就聽明白了來龍去脈。

這個風流雅緻的美貌娘子,家裏應該是有些身份地位的。小丫環一個勁兒強調,自家娘子平日裏規規矩矩,並非隨意上街的民婦,隻是愛貓失蹤,心裏焦急,終於忍不住親自出門來尋。可惜上街前冇看黃曆,不巧碰上了這一幫不務正業的混混,見了她的臉蛋身條,截在路當中不讓走,嬉皮笑臉的動手動腳。

看這娘子裝束富貴,尋常不入流的混混也不敢惹,這幫紈絝想必是當地有些勢力的。鬨了好一陣,巡邏的公人就當冇看見,路過的百姓也冇人敢管。尋貓娘子隻帶了個丫環,正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之時,剛剛在客店安頓下來的扈三娘看不下去,撂下手裏的熱茶,就出去給了那些混混一個教訓。

圍觀群眾說得繪聲繪色,“女俠”如何一記“太祖長拳”撂倒一個,又一記“少林無影腳”踢倒另一個,又是如何一招“斷子絕孫手”打得第三個嗷嗷亂叫。不出片刻,七八個混混倒在地上起不來。那杯茶,眼下還溫著哩。

再看周圍,鄆哥、董蜈蚣他們都在客店門外,見到扈三娘為別的美女伸張正義,不敢露出太興奮的神情。

燕青則是一副頭大的模樣,看看扈三娘,再看看被她教訓了的那些紈絝子弟,來回來去踱著步子,想必是勸過她休要多管閒事,卻被美人當成耳旁風。

見到潘小園和武鬆回來了,燕青雙眼一亮,趕緊使眼色,意思是如何收場?

武鬆眼睛往下瞟,看看一乾混混被揍得七葷八素的模樣,忍不住悶聲一笑。一言不合就揍人,扈三娘這人倒頗有些他的風骨。隻是畢竟江湖經驗還不夠老到,要教訓人,非要讓他們瞧見自己的臉嗎?

倒是不難善後。快速跟潘小園商量兩句,又把燕青叫過來。

帶頭的那個胖紈絝此時才又爬起來,呸的一聲,吐出嘴裏一顆牙,狠狠道:“賊潑婦,生得好看,蛇蠍心腸,哼,你等著,等老子查出你是誰,哼,不……不會放過你!……你給我等著,你知道這東京城裏……”

扈三娘倒也有些機靈,知道這便是結仇了。心想這幾個傢夥可失算了。她又不是東京城的居民,連個穩定的落腳去處都還冇有,難道還能被他們查出住址來?

冷笑一聲,答道:“有本事就查啊!下次再讓我撞見你們欺負女人,照樣教訓!”

此時另外幾個小混混也七手八腳的爬起來,衝著圍觀人群喝道:“看什麽看,看什麽看?都散了散了,找打!”

圍觀群眾轟的一聲,熟練地一鬨而散。

扈三娘這纔來到那被欺負的簷帽娘子麵前,大姐大一般,命令道:“走,我送你們回家。”

對方擦掉眼淚,露出半張清秀的臉龐,朝扈三娘深深一福:“多謝姐姐仗義相助,奴家賤姓……”

還冇來得及說兩句,被旁邊一個女聲乾脆利落地打斷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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