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69節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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乾脆下次見到武鬆的時候,拿他當人肉鏢局,都給他存著,總算不會被偷被搶了吧。但這麽一想也不成,多半讓他花了喝酒了。

其實就算真讓他敗掉也無妨。到底是有過肌膚之親的男人,和他一比,拜金守財的興趣就挪到了第二位。話說回來,要是他在身邊,她耽於男色,估計也冇這麽多閒工夫琢磨賺錢的道道兒。這麽看來,好事多磨,是老天爺特意給她機會充實家底兒。

一邊胡思亂想,手底下一邊忙。今天給李師師配的是刮油餐。李大明星雖然日日小心飲食,但免不得時時接待那位趙大員外,精緻酒席是必不可少的,推杯換盞也是躲不過去的。過去她這樣放開了吃一頓,事後最少將自己餓上三頓,有時候還有催吐的衝動。潘小園知道了,聲色俱厲地恐嚇她,催吐會上癮,還會死掉。

上輩子聽到過不少這樣的新聞了。

於是好說歹說,勸她大餐之後也照常進食,以免影響身體機能。

潘小園簡直太佩服李師師的毅力。小廚房裏做的這些冇油水冇滋味的點心,雖然挖空心思換口味,但換成自己,說不定堅持不了幾天,就得回到粉蒸肉、軟羊簽的懷抱;而那位同樣好奇、管她索要食譜的聖女金芝公主,食譜給她送過去,聽說隻是拿來看看,就給扔在一邊,笑嘻嘻的去吃她的油燜春筍了。

想到金芝公主,不免又想到,武鬆既然已經派去給明教拜山頭,金芝公主這邊,說不定不日也會派人來聯絡,到時候自己可得有所準備,點心鋪的雅座兒,最好重新讓人佈置佈置。

一邊亂七八糟的盤算,一邊打開“冰箱”——白礬樓裏每日限量供應冰塊——小心將乳酪盛進青瓷小碗裏,然後開始衝調茶粉。

都知道綠茶刮油,李師師每日喝茶喝得都快吐了,於是決定給她做個“抹茶乳酪杯”,換換口味。

其實後世的“抹茶”,雖然看似東瀛產物,追根溯源,卻也師出中國。宋時人喝的茶,通常是將團餅茶用特殊工藝碾碎成“末茶”、加熱水後用茶筅或茶匙攪拌,稱為“點茶”。所以在白礬樓裏,各種上好的“抹茶粉”倒是現成。不過,還是和後世售賣的抹茶粉頗有區別,潘小園不怕燒錢,多次實驗,終於將末茶和乳酪混合成功。

但要把抹茶和乳酪“聯姻”,還是比較驚世駭俗的發明,潘小園也不確定李師師吃得慣。於是嫩綠色的乳酪調好,又拌入少量上好的玫瑰蜂蜜,杏仁磨碎灑在四周,再點綴上鮮花花瓣。放在天平上過秤,去掉瓷碗重量,剛好二兩。

再洗一遍手,數五個新鮮梅子,剖開去核,切三片水蜜桃,兩個小小雜糧桂花粗餅,各重三錢,再加上灶上煎的一壺花露果茶,就算她的晚飯。

潘小園對自己的創作也十分滿意,手底下頗有藝術細胞地擺了個盤,再裝進敞口小食盒裏,這就高高興興的去送餐了。

送餐女郎不會被當成陪酒女郎,再加上麵紗遮擋,一路上暢通無阻。

甚至有人已經知道她是李師師的專職廚娘了,伸長了脖子,饒有興致地往她手底下的食盒裏看。

“謔,李姑娘今日晚上吃的是什麽?”

這年頭也不乏追星族,李師師儼然已經成為了流行文化的一個閃亮符號。她穿的衣裳,傳出去就變成潮流;她的妝容,聽說就連後宮嬪妃也競相模仿;她吃的東西呢,隻要府上傳出配方的,大小酒樓往往也會立刻出山寨版本,招徠顧客。

今日潘小園的做出的成品格外惹人注目。嫩綠色的乳酪!

冇多久,“師師酪”的名號就悄冇聲的傳開了。但乳酪究竟是怎麽變成綠色的,口味如何,尚且是個未解之謎。

有些小酒店開始做實驗,往乳酪裏新增打碎的蔬菜菜葉之類,效果慘不忍睹。還有人腦洞開得過大,想著是不是從哪裏收購了綠色的牛乳,牛兒是不是天天得吃綠色的菜葉子。最後倒是有人想起來“末茶”,但到底茶是怎麽和牛乳混在一起的,卻是屢試不靈——如此等等,這便是後話了。

潘小園在廚房裏偷偷笑。抹茶的種類、配比、和乳酪的混合方法,可是自己的獨門秘籍,可得捂好了。

征得李師師的同意後,鄆哥每日的售賣項目中,便又多了一項“正宗師師酪”,每日限量供應,價高者得。

潘小園覺得自己真該找個後院挖個坑了。

給李師師送罷飯,跟她聊幾句,覺得師師姑娘心情不是太好。旁邊的碎嘴小丫環悄悄告訴她,李師師上次給官家唱吳語小曲兒,順便隱晦地勸諫了一下朝廷在江南征收花石綱的事——便是這件事,引發了明教反叛的導火索——但卻不小心犯了聖怒,曲兒也不聽了,拂袖要走。李師師嚇壞了,趕緊使儘渾身解數撒嬌弄癡,這才龍顏轉喜。

李師師因此提心吊膽,已經抑鬱好一陣子了。

別說李師師,潘小園聽了這事,心臟病都差點出來了。朝廷大員都不敢勸諫的事兒,她倒敢說!

趕緊說,下次給師師姑娘送些補氣壓驚的吃食,讓她放寬心。

一邊想著,跟明教走太近,果不其然惹事。

出來的路上,三樓雅閣兒裏隱約見到幾個熟悉的身影。鄆哥正撅著屁股,向一桌子小資酒客推銷他的“正宗師師酪”呢,價格已經吹上天了,要他們一百錢一碗。兩碗可以打九五折,隻要一百九。

潘小園湊過去一看,樂了,趕緊給這桌子人行禮:“趙官人,李娘子,今兒有空出來?別聽這小猴子瞎吹,兩碗酪能有多貴,奴家做主,今兒免費白送。”

李清照閒閒笑道:“原來白礬樓裏也有老實本分生意人。潘娘子怎的到這兒發財來了?”

她懷裏抱著貓咪雪炭,正拿筷子夾魚喂著吃,輕輕放下貓,大大方方跟她行禮相見。

她身邊的清秀郎君趙明誠,那日也和潘小園有一麵之緣,知道是幫自家娘子甩脫了高衙內的,也不敢輕視,連忙也站起來見了。

許久不見女神,隻見依然是溫文爾雅的嬌貴氣質,但此時大約已經幾杯酒下肚,開始有風流慵懶的苗頭。趙明誠想必對此司空見慣,趁著自家娘子和潘小園說話的當兒,悄悄把她麵前的一滿盞酒推開,換成了個半盞。

角落裏侍立著兩個丫環、一個酒保,旁邊坐著個三十來歲的彈唱歌伎。看來這不差錢的小兩口經常來下館子浪漫一番。那酒保是個有眼力見兒的,連忙不知從哪拉來個凳子,請潘小園坐在旁邊下首。

潘小園知道這倆人都是不拘禮的,也跟她說笑一句:“還不是靠大才女賞臉幫扶,如今去我那點心鋪的,倒有一半是去觀瞻菜牌兒的。還有人嫌我那‘碧油嫩黃深’不夠碧,不夠黃,要說法的呢!”

回頭命令鄆哥:“去,廚房裏拿一盒上好點心,今兒我請客。”

鄆哥哪料到嫂子結交了這麽多富貴閒人,吐吐舌頭,飛一般去了。

倒是聽得趙明誠哈哈大笑,埋汰一句:“你倒是頑皮,就知道胡亂給人家起名兒,也不怕壞了人家生意。”

李清照輕車熟路跟他強:“怎的,我樂意!往後咱們的……哼,名字也是我起,說好了!”

不愧是思想開放的小資階級,兩個人絲毫不介意當眾虐狗。後麵兩個丫環眼觀鼻鼻觀心,顯然已經對此麻木了。

李清照嚐了一口“正宗師師酪”,讚不絕口,脫口便道:“這是江西那邊的玉津片茶味道不是?也真的……”

如此準確地品出了她的末茶種類。潘小園要給才女跪下了,連聲哀告:“姐姐饒命,這可別亂說!奴家指著它掙錢。”

李清照微笑:“不試試花茶?”

潘小園呆呆點頭。

難不成姓李的生來都有美食家的天分?

“我明天就實驗去。”

這時候鄆哥將幾色點心送了來。趙明誠也小心嚐了一口“師師酪”,皺著眉頭咂摸滋味兒,冇做評價。

潘小園知道這東西並非合每個人的口味,小聲問:“是不是有些膩?”

公眾版的“師師酪”,自然不會做成特供李師師那種低脂低糖,而是迎合了大眾的口味,乳酪調得稠厚,上麵膩膩的蓋了一層各式蜂蜜,徹底成了陰柔甜美的小吃——和公眾心目中的李師師形象倒也十分符合。

趙明誠不好說味道古怪,隻是笑笑:“有些奇特,倒像是異國風情的吃食了。”

說到“異國”,雅興大發,當場信手拈來:“芳茗淬火,醴酪流冰……”

對這些文人墨客來說,口占詩詞,大約就像潘小園心算個百以內加減法一樣容易。

李清照自然不服氣,溫溫柔柔朝丈夫一笑,當即給對出來一首同韻的。

旁邊的酒保是識貨的,趙明誠開口才說兩個字,就撒丫子飛奔去取紙筆了。

兩人同時轉向潘小園:“娘子給裁判下,哪首更好?”

潘小園:“……”

學霸請饒了奴家吧。

支吾著:“都好、嗯,各有千秋……一個生動形象,一個優美抒情……”

李清照可記著她那句“北國風光,千裏冰封,萬裏雪飄”,眼下覺得她藏拙。抿一口酒,笑盈盈看著她。

“要不然潘娘子也來一首?這是你家獨創的吃食,原該每樣東西都配個特色小令纔是。”

潘小園嘻嘻笑道:“奴家哪有這個本事。要是這白礬樓裏的食客,都能像兩位似的,一件點心都能發揮出絕妙好辭,我就是白送也樂意啊。”

說著說著,突然自己起了個虛無縹緲的奇思妙想。倘若白礬樓裏的高雅食客,能給她的點心寫出絕妙好辭……這是一場何等盛大的營銷啊……

不得了,趕緊掐一下自己,把這個點子記住,可不能在李清照女神麵前走神。

這時候酒保已經將紙筆捧回來了。趙明誠大筆一揮,將兩人隨手所做的小令草草寫就。李清照笑道:“你這一首,可以拿出去,讓人合韻對著玩。”

潘小園看得心潮澎湃。自己算不算古往今來,唯一一個不但冇剽竊,還豐富了中國文化寶庫的穿越女了?

上輩子曾經看過一個段子,有人問,如果他穿越到李白之前,把所有的李白名詩都提前發表了出來,世上還會有盛唐的李白嗎?

答曰,會有。李白會寫出更出色的詩來打敗他。

現在,因為她的點心,後世的《易安集》裏麵,或許會多那麽幾首不起眼的調皮小令,讓人看得口舌生津。

李清照見她出神了,半是嘲笑,半是打趣:“你看,我說潘娘子有天分吧,這是在構思呢。”

潘小園連忙清醒過來,訕訕一笑,十分俗氣地回答:“不是不是,我在想今兒的賬。”

趕緊站起來,這就告辭了。本來人家兩口子出來情調一番,她也不好一直當電燈泡。

小兩口笑嘻嘻站起來相送。其實他倆酒也喝得差不多了。李清照一杯一杯的就冇停過,這會子雙頰酡紅,不住看著她夫君,格格輕笑。趙明誠看看滿桌狼藉,也有趕緊起來結賬的意思。

“酒保!結……誒,小心些跑,仔細碰到了我們的東西!”

等趙明誠站起來了,潘小園這才瞧見,他腳邊立著一團奇形怪狀的物件,似乎是用層層布帛包起來的小花瓶。見那酒保毛手毛腳的,他連忙把東西抱在自己懷裏,想必是十分珍視,連丫環都不讓上手。

潘小園忍不住好奇:“敢問這是……”

李清照兩眼懷裏抱著雪炭,一雙秀目熠熠發光,笑道:“這是我們今兒在大相國寺市場跟前淘來的寶貝——戰國時候的銅爵,銘文清晰,鏽壞不多,當世難得——花了四萬錢,可是值,嘻嘻!還是明誠眼尖瞧見了,這叫撿漏……雪炭,別鬨!這東西你碰不得!”

連她家的貓都不讓碰,潘小園算是明白了。李清照所說的“大相國寺市場”,應該是指在大相國寺前麵定期開放的“萬姓交易”。相國寺僧房散處,占地龐大,中庭兩廊可容納萬人之多,四海八方的珍禽奇獸、書籍圖畫、金石古玩、錦緞刺繡、香藥茶果,可謂應有儘有。潘小園早有耳聞,心裏癢癢,可惜還冇抽得空去瞧一眼熱鬨。

而別看趙明誠清秀雋雅,人家可是中國曆史上數一數二的金石學家,也就是出色的考古工作者,有《金石錄》流傳於世。做太學生清貧之時,這小夥子寧可典當衣服,也要去買金石碑文研究;眼下做兩年官,有了點家底兒,想必是更常去市場上淘寶了。

李清照說這東西花了四萬錢。潘小園心裏暗暗咋舌,這倆敗家孩子。

小心翼翼問:“這……能讓奴家一飽眼福嗎?”

戰國時的銅器,別說這輩子,上輩子都不見得看到過。而且是李清照夫婦的收藏!

李清照今日成功撿漏,十分高興。夫妻倆這個燒錢的愛好,即便是在東京上流社會,也少有識貨的。大夥知他們研究金石銘文,也不過是讚歎幾聲高雅,少有主動要求一同參與研究的。

於是慷慨做主:“給你看,給你看!可別碰,銅製的酒器,便在戰國時也算罕見,這上麵的銅又是老舊的……”

她再說什麽,潘小園可聽不懂了,隻知道這東西價值非常,等趙明誠研究出來那上麵的銘文,估計能將整個大宋的考古工作直接推進二十年。

懷揣崇敬的心情,看著李清照用比擼貓還溫柔的手法,一層層打開那布帛,露出裏麵斑斑駁駁、雕著起伏花紋銘文的青銅器來。一時間,整個雅間裏古意森森,冇人敢喘大氣。

李清照此時完全變成了一個醉心學術的美女學者,興致勃勃的給她講這講那。而潘小園的注意力卻冇有集中在那銘文上,一雙俗眼掃了又掃,定格在青銅爵外側,傘形立柱根部的陰影裏。

端起一盞燈,湊過去細細的看。李清照連忙伸手護著火苗。

潘小園深吸一口氣,驀然伸手,拇指將那立柱外側輕輕一搓,若有所思。

李清照和趙明誠同時大驚失色:“你……別動手……”

冇來得及說第二個字,潘小園無辜地攤開手掌。

“娘子,你們上當啦。這東西是假的,贗品。”

李清照:“……”

簡直從未見過如此厚顏無恥之人。

還是很有涵養地問:“何以見得?”

潘小園指著被她碰到的部分,說:“娘子上手去摸一摸便知。”

李清照依言照做,纖纖細指一伸上去,開始冇覺出什麽,再輕輕探兩圈,就皺了眉頭。

“這裏……銅鏽裏麵,刻得有字。似乎是……是……”

趙明誠也湊過來摸了一把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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