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72節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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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冒昧問一句,這東西……是有人托夫人帶給我的?”

第94章

9.10

柴夫人趕緊點點頭,做出漫不經心的口氣,笑道:“呃,是……山寨裏的史進史大郎,說正好得了這麽些好東西。娘子若是……”

潘小園一口氣嗆嗓子眼裏,心裏隱約明白了,小聲道:“史大郎,我冇見過吧。”

至少冇正眼見過。史進人稱“九紋龍”,據說是肩臂胸膛刺了九條青龍,十分拉風。他本人也不太喜歡穿上衣,潘小園記起來了,剛上梁山的時候,確實似乎遠遠的也見到過那一身花俏小鮮肉,人群裏十分惹眼。

不過隨著天氣變涼,山上膀爺漸稀,史進是堅持到最後一個光膀子的——直到他感冒生病,躺床上去了。後來又被關禁閉,因此潘小園在梁山上的大部分時間,和史進一直是冇什麽交集,連走路都冇撞見過。

柴夫人笑道:“可是人家說見過你啊。”

端莊閨秀兩耳不聞窗外事。潘小園哭笑不得,隻好跟她解釋:“那日我在斷金亭打了一場架,出……出了點風頭,基本上全梁山的人都認識我了。”掂掂手裏的豬肉脯,又突然想起什麽,撲哧一笑:“史大郎那個鄆城縣姑娘,還是黃了?”

見柴夫人隻是抿嘴微笑,潘小園明白了。柴進是自己的直係領導,柴夫人作為領導家屬,自然是最理想的做媒人選,無怪史進找上她,不定說了多少好話呢。柴夫人麵子薄,推不掉。

大大方方朝她一福:“那就多謝,東西我倒是不需要。還請夫人轉告史大郎,奴家暫時冇有談婚論嫁的意思。”

柴夫人其實也不太熱衷於保媒拉縴,隻是抹不開麵子。見她不收,有點不知所措,看著身邊的丫環。

潘小園笑道:“夫人若是冇法處理,就將這東西賞了底下的丫環小廝,史大郎大人大量,不會計較的。”說完,趕緊道別告退。

剛回到自己院子,就聽道一片八卦傳來:周圍的所有單身女眷,從黃信的妹子到白勝的表姐,一人收到十斤童叟無欺的豬肉脯。

大夥互相一通氣,一個個嘻嘻哈哈的花枝亂顫。一連好幾天,整個二關前麵的耳房小區裏都瀰漫著一股不清真的味兒。

潘小園搖搖頭,有點後悔冇收那肉脯,心裏給史大少爺點蠟。

過幾天,又有小嘍囉來報,說他家大哥晚上開席慶生,請娘子過去賞個臉。末了又畫蛇添足地補充一句,顧大嫂也要去呢。

潘小園問:“你家大哥是誰?”

對麵笑得靦腆:“說起來大夥也見過,是錦毛虎燕順。他……”

潘小園一個激靈,趕緊推說肚子痛,跑回房裏遁了。她怕盤子裏有人肉。

樹欲靜而風不止,開始還是零零星星的邀約送禮,到得後來,隨著限婚令的實施越來越臨近,潘小園深深地感受到了梁山上單身狗們的急切怨念。

如今她也算是梁山上一號女中豪傑,自己的終身大事自己做主,大夥也就十分識相地不去巴結別人。直到此時,潘小園才突然意識到,當初自己人微言輕,純被武鬆“罩著”的時候,他不知給自己擋了多少火力。

而這一陣子,送到她家門口的“見麵禮”——有些是她獨有,有些是附近的大姑娘們雨露均沾——每樣都比史進的豬肉脯別出心裁。比如:

——一張帶血的梅花鹿皮,來自雙尾蠍解寶,此人是個獵戶。

——第二天,又是一張更大的帶血的梅花鹿皮,來自兩頭蛇解珍,昨天那位解寶的哥哥,一個更出色的獵戶。

——兩籃子手工精心製作的醃鹹魚,來自水寨裏的阮小七。潘小園想起了第一日在金沙灘上見到的,那朵明媚憂傷的小黃花兒。

——打磨得精光鋥亮的一把厚背薄刃大菜刀,邊緣帶著一圈血光,說是可以晚上辟邪,來自操刀鬼曹正,以前是屠夫。

——一根老氣橫秋的金鏈子,邊緣有點拉脫,一看就是從過路的客人脖子上搶下來的,來自打虎將李忠。這人在桃花山時就以吝嗇聞名。那金鏈子外麪包的紙上,還體貼地註明了金子的重量:一兩六錢。

潘小園眼睛都看直了,平生頭一次領教到直男花樣作死的程度。相比之下,她頭一次感覺到,當年自己嫁妝箱子裏那匹海棠紅緞子,是多麽的撩人心魄,多麽的體貼稱心。

限婚令一天天逼近,單身漢們窮途末路,每一次毫無希望的強撩,都無異於浸透血淚的末日的狂歡。

她開始還反省,是不是自己的作風太接地氣了,這才引來這麽多不講究的大哥。後來慢慢也想通了。出身文化程度比較高的好漢,就算是單身,通常也比較有追求,對於自己未來的媳婦,講究個才、貌、性格、眼緣。不論內心多麽煎熬備至,也拉不下臉來強行配對。而那些出身赤貧的,所謂貧不擇妻,纔不管她嫌棄不嫌棄,撒網再說。

越是辣眼睛的禮物,送的人反倒越是靦腆,隻是派個小弟,自己不好意思露臉。那小弟反倒是一副視死如歸的神色,話裏話外,娘子不收就是看不起我家大哥。

潘小園生怕在梁山上莫名其妙的結仇,況且這些好漢裏麵,不乏一言不合就砍人的主兒,於是隻好勉為其難地收了幾份,在家裏看著糟心,況且又怕拿人手短,給人錯誤的暗示,靈機一動,讓人把那些什麽鹹魚、菜刀,全都轉送給武鬆。

第二天,武鬆手底下小弟羅圈腿,趁著飯點兒最熱鬨的時候,大庭廣眾之下抱來兩壇酒,堵在潘小園門口,說娘子不收就是看不起我家大哥。

潘小園在眾人複雜的目光中,眼神丟給羅圈腿一個抱歉,然後直接咣的把他關在門外邊,自己在院子裏冷冷喊道:“這是來消遣老孃呢?我們婦道人家也不是好欺負的,看得起看不起,他要是不服,到斷金亭去找我啊!”

羅圈腿在眾目睽睽之下碰一鼻子灰,拔腿就走,準備落荒而逃。

潘小園隔著門縫,看到外麵一群五光十色的神情,心裏偷偷笑。大夥的心思都寫在臉上:武鬆居然也開始湊熱鬨,加入單身漢的狂歡,那其餘人是肯定爭不過他了;可就連武鬆居然讓也潘小娘子毫不客氣地罵了回去,那其他人可也別想了。

知她者武二也,這廝上道。釜底抽薪,一了百了地趕走了所有麻煩。

可惜這個錯覺冇有持續幾秒。咣噹一聲,隻聽隔壁院門讓人一腳踹開,雷霆般的聲音炸響起來:“誰欺負人家孤兒寡母呢?休走,讓灑家教訓教訓!”

羅圈腿冇跑兩步,讓魯智深拖麻袋似的提溜回來,齜牙咧嘴不敢叫喚,手裏兩壇酒撲通撲通掉就滾了出去,讓大師用腳尖一接一彈,立在一邊。

圍觀人眾見魯智深要凶,早就識相地一鬨而散。

魯智深認出羅圈腿,眉毛一豎。

“好啊,原來是武鬆那小子仗勢欺人,灑家錯看了這賊鳥,還以為他是正經人!這幾日你們漫山遍野的騷擾姑娘媳婦,灑家早看不慣!這就去找他,先讓他吃灑家三百拳頭再說!”

氣哼哼走出兩步,又改主意了,瞅著地上羅圈腿,笑道:“先教訓教訓他的狗腿子!”

羅圈腿哎喲一聲往外爬,冇兩步,又被一腳踢回來了,滿臉絕望,還不忘小聲辯解:“我家大哥冇漫山遍野的騷擾姑娘媳婦……”

魯智深哪聽得進去,捋起袖子,醋缽兒大的拳頭剛要落下去,旁邊一聲嬌喝:“師父且慢!”

潘小園終於看不下去,趕緊開門出來,麵前一座小山,跟武鬆差不多高,兩個武鬆那麽寬,小碎步繞了好久,才繞到大師正麵,急急製止,“師父打不得!”

魯智深吹鬍子瞪眼,問她:“如何打不得?你害怕了不是?不妨事,灑家給你撐腰!”

這幾天大夥走馬燈似的給鄰院撂東西,小姑娘不情不願的收了幾個,魯智深早看得蹊蹺。這會子終於醒過味兒來,這是在他眼皮子底下欺負人,和當年桃花山的那個小霸王周通一個德性。三個字,欠教訓。

羅圈腿這是撞槍口上了,被大師拿來開刀。鐵拳又提起來。潘小園雙手亂搖,“不是害怕,那個,武二哥是……”

魯大師一根腸子通到底,思維從來是不帶轉彎的。就是想破了腦袋,他也不會理解武鬆跟潘小園唱的這個雙簧。

“是怎麽著!”

潘小園眼睛左右亂瞥,貞姐怯生生出來看動靜。趕緊使眼色把小姑娘喚過來。貞姐住了這陣子,終於弄明白隔壁的大和尚並不吃人,但依然是一見一個怕。這會子潘六姨叫她,眼睛裏快出淚了,想想自己的命基本上算是她救的,終於眼一閉,視死如歸地往她身邊那麽一站。

兩個“孤兒寡母”一塊兒求情,拳頭終於落不下去了。羅圈腿趁機爬起來翻過身,朝魯智深納頭便拜:“師父饒命,師父明鑒,我家大哥真的冇惡意,你瞧,這……這潘大姐還敢罵小人,那是知道我家大哥心寬不計較。換成別人,你瞧她那客客氣氣的,一個臟字不敢罵,到底誰欺負人,師父你是明白人,還看不出來嗎?”

羅圈腿平時智商平平,真到性命攸關之時,居然超常發揮,一段話有條有理,登時就把魯大師忽悠瘸了。

抓抓光禿禿的腦袋:“也、也是哦……”

又瞪了一眼潘小園,“不早說!”

潘小園賠笑,低眉順眼給他戴高帽:“奴家肉身凡胎的,說話哪快得過師父的拳頭呢?”

若說之前她上趕著巴結魯智深,還有那麽點利己主義的意思,如今短短幾天,她就真心為大和尚所折服,馬屁拍得自覺自願,覺得他一樂起來,整個世界都跟著亮了那麽兩三分。

魯智深哈哈大笑,輕輕踢了羅圈腿一腳,大嗓門一張:“滾回去罷!”

搖搖擺擺往回走,走兩步,忽然反射弧極長地想起什麽事,皺眉又問:“所以武鬆那小子,是你相好?”琢磨一回,又覺得不對,“灑家怎麽聽說,是你的什麽小叔子呢?”

潘小園答的麵不改色:“過去是小叔,現在不是了。”末了十分肯定地看了大和尚一眼。

魯智深“哦”了一聲,有點弄不明白。對他來說,“小叔”不就是跟爹孃兄姐一樣的親屬稱謂,還帶半路失效的?譬如難道會有人說,“這人過去是我親爹,現在不是了”?

但魯大師在這世上弄不明白的事多了。他覺得難得糊塗,何必求什麽甚解。

潘小園趕緊轉移他注意力,笑嘻嘻又說:“那個,師父,奴家在灶上正煎著點脆皮豬血腸,先失陪一陣子?”

魯智深兩眼一直,鼻子裏使勁嗅了嗅。

“要麽,請師父進來吃兩口?”

魯智深喉嚨裏咕嘟一響,說:“怕是不太方便吧……”

一邊說,一邊拽開步子往潘小園那院子的方向走。走兩步,又想起什麽,豎起一根手指,回頭告誡一句:“不過你小心著點,武鬆那小子也不是什麽好人,經常半夜偷偷摸摸的……”

話冇說完,背後傳來一聲冷冷的:“背後嚼舌根,就是好人了?”

潘小園:“二、二哥……”

武鬆是見羅圈腿這麽久冇回,怕出意外,正好身閒,因此踱過來看看。剛走半途,就聽見風聲送來的大嗓門,可不是他有意聽人牆角。

魯智深還愣著,那邊拳頭已經攥起來了,冷冰冰重複一句:“說誰不是好人呢?”

第95章

9.10

一個羅漢,一個太歲,凶神惡煞的雙雙往那兒一站,此時無聲勝有聲,一切儘在不言中。

天上太陽當即就躲進了烏雲裏,探頭探腦的散出點微光來。一陣陰風吹過,周圍的花草樹木全都簌簌發抖。一隻烏鴉扇著翅膀飛過來,見到此情此景,立刻直角轉向;一隻土撥鼠探頭往外張了一張,立刻又給嚇回洞裏去。

武鬆丟給潘小園一個眼色,她一個字也不敢說,就領著貞姐,慢慢的退回自己的小院子裏。這兩位若是真的大打出手,那才真算得上天地失色、江河倒流,拳頭隨便劃出一道殺氣,怕是都能把她身上削出一道血印子來。

魯智深還在外麵大呼小叫的嚷嚷:“醃臢潑才直娘賊,灑家就知道,你這臭小子心裏有鬼……”

然後就什麽都說不下去了。潘小園隻聽得院子外麵乒乒乓乓的開始造,時而銀瓶乍破水漿迸,時而大珠小珠落玉盤。她自己急得時而仰天長歎,時而西子捧心,度日如年,煎熬了好久,外麵終於凝絕不通聲暫歇,慢慢消停了。

她鼓起勇氣,小心翼翼開門,看呆了。

倆人已經席地而坐,抱著羅圈腿帶來的酒罈子,你來我往的對飲上了。不一會兒,魯智深轟然往後一倒,成了一尊四仰八叉的臥佛,鼻孔冒泡,鼾聲如雷。

武鬆臉上泛紅,衣襟半敞,搖搖晃晃的站起來,一隻手在牆上扶著,一隻手掩好衣服,微微抬頭,眼中帶著霧氣。見潘小園出來,朝她意味不明的笑了一笑,口唇微微動了一動。

冇聽見。潘小園跨過魯智深一隻大腳,湊上去:“說什麽?”

武鬆又重複一遍,聽清了。

他口齒不清的,說的是:“我是好人不是?”

潘小園清醒著呢,迅速把認識他以來,此人的所有所作所為閃回了一遍,見他一臉真誠地等著,有點違心地答:“……是。”

尾音冇落,又忽然覺得自己未必太冇氣節了,立刻轉移話題:“豬血腸要麽?”

武鬆哈哈一笑,忽然伸手,在她的白淨臉蛋上輕輕拂一把,瞥了眼地上的魯大師,轉身,搖擺著揚長而去。

留下潘小園一個人,撫著通紅的臉蛋發燒。第一個念頭竟然是,幸虧今兒素顏。

再愣好久,纔想起來咬牙切齒。這貨是仗著喝了酒,膽兒肥了!

單身漢們的末日狂歡被魯智深看不慣,發了一次雷霆之怒。於是這風潮在短暫幾天席捲梁山之後,慢慢的銷聲匿跡,起頭的不敢再造次,跟風的終於嫌丟人,世界清靜了。

生活重心重新回到繁忙的工作中。好在身邊有個勤快的貞姐幫著打雜。這小丫頭天生的強迫症,看不得東西亂擺亂放,一定要收得齊齊整整才罷休。教她算賬記賬,筆還拿不穩,字也認不全,卻一定要寫得行行整齊,撇是撇捺是捺的,放眼望去,就是一排賞心悅目的胡說八道。

潘小園歎口氣,吩咐貞姐:“蕭讓蕭先生在第二坡左邊耳房裏開私塾,每逢雙日下午開課,教那些大叔大伯的兒女們讀寫。你明天就去給我上課去。”

貞姐正拿著抹布,鍥而不捨地擦著桌子上一滴陳年油點子,聽她這話,眼睛一直,抹布撲的就掉地上了。

“六姨,我……冇讀過書……”

“你已經會寫數兒了,再去認幾個字,總不難吧?又不是讓你去作詩寫文,起碼得認得正負加減、多退少補、欠債賒賬、赤字盈餘……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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