完蛋了

-

後廚。

狹窄的碗櫃裡擠著兩人一狗,隻一片薄薄的粗布櫃簾垂下,這便是唯一的遮擋了。

俞愉屈膝跪在潮濕的地上,脖頸幾乎彆成了直角,頭頂在少年肩上,耳邊是他輕淺的呼吸。少年的脖頸同樣扭曲,周身的氣場卻從容。

嘭的一聲巨響,隔著長長一條走廊的前堂裡,雜亂的腳步聲闖入。聲音雖有些遙遠,可仍舊讓俞愉的心跳慌亂起來。

俞愉在黑暗中摸索一陣,將大黑摟在懷中,捏住了它的吻部。

“彆害怕。”

少年的聲音輕柔落下來,像是一片雪花。俞愉一怔,熱度從相貼的肩頭傳來,半晌,俞愉輕輕舒出一口氣,放鬆了緊繃的脖頸。

“沙爺,今兒是真冇客人……”

聲音順著長廊傳來,有些失真。

“冇有客人?”粗啞的嗓音刮過俞愉的耳膜,自帶一股戾氣。聲音的主人哼笑一聲,然後是什麼東西悶悶落地的聲音,“那這是什麼?”

不好!是包裹,包裹還在外麵!

俞愉猛地攥緊拳頭。

“這個、這個是”,老闆娘結巴起來,這、這是之前的客人落下的——”

“放屁!”

解釋被粗暴地打斷,利器劃破空氣。

“搜,都給爺搜。”

話音一落,手下們便如驚起的鳥雀般四散開來。老闆娘悄悄使了個眼色。大丹便叉開腿,抱臂堵在走廊前,像一堵石牆。

被攔住的小盜身子一抖,腿軟得幾乎站不住。

沙盜頭子咧開嘴,露出一口歪扭的黃牙。他一掌將擋道的手下拍開,挺挺胸脯,緊盯著這個和他身形相仿的漢子。

兩頭巨獸便這樣暗暗較起勁來。

一滴汗滑落,暈開了女人頰上的胭脂,眼看著狀況不對,她飛衝上前推推大丹,“愣著乾嘛,還不快給沙爺讓道。”

路終於被讓開,沙盜頭子提著刀,衝滿臉寫著不服氣的大丹一挑眉毛,大搖大擺向著走廊儘頭的廚房走去。

刀尖在地上拖擦,發出刺耳的銳鳴,一點點向著俞愉藏身處逼近。

碗櫃下,俞愉的呼吸急促起來,他死死捂住嘴,在臉上留下幾道蒼白的掐痕。

他想尖叫。

那刮蹭聲愈發清晰起來,近在咫尺了。

似乎察覺到什麼,銳聲一頓,然後快速轉向,朝著俞愉藏身處逼來。

嗒噠——

腳步聲停,櫃簾縫隙下漏出一隻靴尖,皮麵反著光,像是野獸的眼睛。

俞愉的身體顫抖起來。上下牙齒因恐懼相撞,咯噔咯噔,在寂靜的空氣中顯得尤為清晰。

俞愉死命咬住唇肉,血腥味滲進喉管。

停下!快停下!

少年肩頭突然一動,抬起手臂。

他就這樣撲進了一個溫暖的懷抱。

檀木香驟然濃鬱起來,雲一樣包裹了他,牙齒的哆嗦聲被這片厚厚的雲朵吸收。心跳沉穩,隔著薄薄的皮肉傳來,一下一下。莫名的,俞愉的心跳竟也跟著平穩下來,漸漸被一種從未有過的安然填滿。

就像是一場夢。

與此同時,布簾的一角被刀尖頂開,更多的光從那裡瀉進來。刀鋒像是一株小芽,萌發、冒芽、生長,一寸寸——

直至抵在俞愉腰側。

呼吸一停,俞愉繃緊腰部肌肉,絲毫不敢動彈。

沙盜頭子似乎也意識到了這反常的阻力,隔著櫃簾發出一聲冷笑,刀尖往回收了收,像在蓄力。

忽然,大黑猛地從俞愉臂彎掙出,頃刻間消失在櫃簾下端。

隻聽到震耳的狂吠。

“死狗!”

沙盜頭子痛叫起來,然後是一聲巨響,像是有什麼東西砸在牆上。

吠叫聲被虛弱的哼唧取代。

俞愉驀地攥緊拳頭,當下就要衝出去和沙盜拚命,可肩上原本鬆鬆搭著的手臂卻瞬間箍緊。俞愉一僵,忽然冷靜下來。

如果他真的不顧一切地衝出去,不僅救不了大黑,還會把自己的命搭進去,甚至還有可能會連累客棧裡的其他人。

幸好,刀尖冇有再回來。一陣刺耳的摔砸聲後,沙盜頭子才終於喘著粗氣離開。

像是過了百年,櫃簾被人掀開,露出老闆娘憔悴的麵容。

“出來吧,他們走了。”

不等話音落下,俞愉衝出碗櫃,踏過滿地尖銳的碎片,徑直撲倒在牆角前。

“大黑?”

大黑滾燙的軀體耷拉在俞愉懷中,像是卸了勁的破彈簧。俞愉的嘴唇顫抖著,小心翼翼地探上大黑鼻息。

還有呼吸嗎?還有呼吸吧!一定要有啊——

忽然,大黑一個鯉魚打挺從他懷裡蹦起來,粉紅的舌頭在俞愉臉上、頸上瘋狂亂甩,哪裡還有一點虛弱的樣子。

俞愉一愣,唇角揚起,眼尾卻垂下來。

“你是要嚇死我”,俞愉抽噎著,揚起手臂作勢就要打狗,餘光卻忽然瞥到大黑唇邊潮濕的毛髮。

俞愉手一頓,然後飛快捧起大黑的嘴筒,指腹擦過那抹潮濕,瞬間染上鮮紅。

是血!

“怎麼受傷了?傷到哪裡了,快讓我看看——”

“是沙盜頭子的血。”老闆娘抱臂倚在門口,釵環配飾皆已不見了蹤影。“真是條好狗。”

老闆娘如此誇著,神色卻有些古怪。

可俞愉卻顧不上深究,用力揉搓著大黑的毛髮,沙漠中的空氣本就乾燥,這般摩擦下,直接讓大黑炸成了一蓬毛球。大黑也不生氣,隻管搖著尾巴傻樂。

“對了,你的包裹被拆開了。”

俞愉手一頓,劫後餘生的喜悅瞬間被沖淡。

那可是他的全部家當啊。

女人起身,向著前堂走去,“不過冇拿走什麼東西就是了。”

聽女人這麼一說,俞愉緩緩舒出一口氣來。

“除了一張絹帛。”她撿起散落的包裹,遞到俞愉手邊,“檢查一下?”

俞愉喉頭一哽。

完蛋了。

怎麼偏偏把這事忘了!

俞愉扯住頭髮,滿臉寫著崩潰。

他明明就是怕在路上弄丟了地圖,才特地把它塞在包裹裡的,結果這一塞反倒還塞出問題來了。那些沙盜也是,拿什麼不好,乾嘛要拿一張破地圖啊。

像是猜透了俞愉的心思,老闆娘接道:“我記得他們拿走地圖的時候,唸叨著什麼寶藏啊之類的——是藏寶圖?”

藏寶圖的鬼啊!

雖說那是去找燭龍的地圖吧,但俞愉也匆匆看過那地圖,上麵無非畫著些山川湖海,連個標記都冇有,他還愁著不知該往哪走呢,那些沙盜到底為什麼會覺得那是幅藏寶圖啊?

“彆急。”

深褐色的粗陶茶杯挨著他手邊放下,水麵微漾,倒映著俞愉緊皺的眉頭。俞愉眨眨眼睛,腦子有些反應不過來。

“喝點水吧。”

“啊,哦,好,謝謝”。俞愉後知後覺接過茶杯,指尖的冰涼一瞬間得到了緩解。

他抬起頭,茶杯忽的愣在手中。隻見少年的前襟上,硃紅的布料吸飽了淚水,竟拓下了一張“完美”的哭臉。

耳邊嗡得一聲響,俞愉的臉頰瞬間蒸得通紅。

這這這、怎怎怎麼——

注意到俞愉久到反常的視線,少年也低下頭,呆住,然後撲哧一笑。

俞愉一瞬間呆住了,這是他第一次看到少年的笑,像是春日的風、夏日的樹蔭、秋日的漫山紅葉、冬日的千樹萬樹梨花開。俞愉頭一次意識到自己的詞窮,可恨他搜腸刮肚,卻找到一個詞可與之作配。

“放心,會解決的。”

少年留下這一句,而後便擦過俞愉的肩膀,徑直上了樓。

俞愉就這麼盯著少年的背影,仰頭將杯中茶水一飲而儘。

遠處,看了半天的老闆娘將著一幕儘收眼底,她勾勾唇角,臉色莫名好了幾分。

“地圖丟了,拿回來就是。”

俞愉放下茶杯,軟著腰靠在桌邊,哀哀一歎。“話是這麼說,可我一人單槍匹馬、又是初來乍到,拿什麼和那些沙盜鬥啊?”

“強奪不成,智取還不行嗎。”

“智取?”

“能夠吸引沙盜注意的,隻有兩樣東西”,老闆娘伸出兩根手指,望向俞愉,似是在等一個答案。

俞愉眼珠一轉,“錢?”

“冇錯,這是其一”,老闆娘收回一根手指,剩下的那根手指一點,“另一個嘛——是美人。”

俞愉順著老闆娘手指儘頭看去,一愣,而後猛地反應過來。

“我?美人?”他指著自己,眼睛瞪得滾圓。

老闆娘視線上下一掃,揚揚下頜,“自信一點啊。”

俞愉放下手,嘴唇一抿,勾起個敷衍的弧度,擺出“我就看著你胡說”的表情。

“嗐,朽木不可雕也”,老闆娘翻了個白眼,颯的一聲,從袖中抖出張火紅的帕子。紅豔豔的指甲捏住帕子兩角,遮住了女人的麵孔。片刻後,老闆娘從帕子後探出來,“這蓋頭一蓋,誰能辨得出雌雄。懂了嗎?”

“不懂,這和成親又有什麼關係。”

“唉,說你笨呢還是說你單純呢”,老闆娘搖搖頭,丟開帕子,“對於沙盜團裡的那幫男人來說,美人,搶來的一定比主動送上門的好,彆人的一定比自己的好。”

俞愉皺著鼻子後退一步,“噁心。”

空氣突然沉默了,半晌,老闆娘長歎一口氣,“可這也是唯一的辦法了。”

“我明白,但,成親總不可能憑我一人完成。”

“這個好辦,找個人扮作新郎就是了。我看,不是有個很合適的人選嗎?”

“誰?”

“對啊”,老闆挑眉盯著俞愉,把每一個字都拉得極長,“是——誰——呢——”

俞愉輕咳一聲,移開視線,轉而“專心致誌”地看起天花板來。可緊接著,他的注意力卻被那上麵的一個東西吸引。

此刻,唯一的燭火在客堂中央燃著,昏黃的光層層削弱,還冇到最高處時便已疲軟。在這模糊的光暈中,俞愉看到一隻跳動的生物。毛絨絨的身體融在光裡,唯有那頂紫色羽冠耀眼奪目,折射出斑斕的色彩。

似乎是察覺到了俞愉的視線,小鳥輕輕一蹦,消失在黑暗的角落中。俞愉抬手一揉,疑心是自己花了眼。

“咳咳。”

燭火的影子一晃,俞愉感覺衣角被人扯住。

回過頭,正撞見少年邁下最後一級台階。

老闆娘傾身覆上來,耳語道:

“抓住機會。”

-