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9節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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武鬆卻笑了,笑得溫厚和煦,“陽穀縣裏,其他的都頭巡捕,也都和你們有這樣的交情?”

這是要鬆口的節奏?“鐵臂猿猴”尚未開口,身邊一個小弟搶先答道:“那當然!不信都頭去問……”

“這是陽穀縣的規矩?”

幾個小弟有了底氣,不約而同地笑道:“不錯!”

“陽穀縣的規矩,是誰定的?”

“鐵臂猿猴”答得不卑不亢:“規矩是自古以來就有的,不是誰定的。守規矩的,便過得好;不守規矩的,就會吃虧。”

“那麽,武二這裏也有一條自古以來的規矩,比你們的陽穀縣規矩還要古老些。不知道這兩條規矩放在一起,該聽誰的?”

“鐵臂猿猴”鬆了口氣,原來對方是要討價還價,並非油鹽不進。

趕緊問:“不知武都頭的規矩……”

武鬆微微一笑,眼神指著小巷子儘頭分岔的一條死路,示意去那裏單獨談。

“鐵臂猿猴”便也朝小弟們使個眼色,命人原地等候,自己拍拍袖子,和武鬆哥倆好一般並肩走過去,心中盤算著,要怎樣才能餵飽這個新都頭,財、色、還是……

剛過轉角,出了其他人視線,武鬆猛地停步,一轉身,麵色如霜。“鐵臂猿猴”隻覺得全身一緊,胸口被武鬆一把揪住,雙腳一軟,竟是毫無還手之力。他難以置信地睜大眼,不由自主地張口便叫:“來人……”。

武鬆的目光在四麵慢慢一掃,手上一緊,“鐵臂猿猴”空有一身功夫,此時竟是動彈不得,臉色泛白,再也發不出聲了。

武鬆麵不紅,氣不喘,不緊不慢地道:“你方纔問我規矩,武二的規矩,便是大丈夫一言九鼎,說出的話,就絕不能反悔。不知足下同意不同意?”

“鐵臂猿猴”要穴被製,萬般痛苦,偏偏武鬆說話慢條斯理,等他話音剛落,連忙困難著點頭,喉嚨裏擠出話來:“這……這是自然……”

武鬆依舊不慌不忙,道:“武鬆曾在知縣麵前,承諾保護一方鄉親平安。為了踐行這句話,也隻好讓你們多受些委屈。今晚三更之前,給我滾出陽穀縣,從此不許再踏進縣治一步。不知足下答應不答應?”

“鐵臂猿猴”臉脹得通紅,伸手徒勞地抓著胸口,眉頭緊蹇,小聲道:“這個……都頭,你是縣裏公人,可不能隨意欺負平民啊……”

“我下卯了,眼下就算殺了你,也隻算是平民鬥毆,衙門裏有的是人給我說情,頂多是個刺配三千裏,換一條江湖好漢的人命,挺值。”

說畢,手上略微一緊,“鐵臂猿猴”兩眼一翻,幾乎死過去,等順過氣來,才帶著哀求的語氣道:“都頭明鑒,小人們祖輩都在這裏……我們以後再也不……再也不……”

武鬆不耐煩地眯眼,“我再問最後一遍。滾不滾?”

“鐵臂猿猴”隻覺得全身變成一條煎蛋,在油鍋裏劃來滾去,胳膊上的青龍白虎遮莫是活了,大口大口啃他的骨頭。隻堅持了片刻,終於不情不願地點頭。

武鬆冷眼看著他受苦,提醒道:“那麽,大丈夫一言九鼎。”

“鐵臂猿猴”連忙道:“是,是!”

武鬆這才將他輕輕放下來。“鐵臂猿猴”一下子癱軟在地,喘息了好久,才慢慢爬起來,看著武鬆,又敬又怕,還是不忘了黑幫老大的派頭,朝武鬆一揖到地,道:“多謝都頭手下留情,顧全小的賤麵。”

武鬆把他帶到無人處單獨動手,自然是為了避免讓小弟們看到大哥的狼狽樣子,“鐵臂猿猴”的威望不至於一落千丈。單憑這一點人情,他就再冇有資格和武鬆叫板。

見武鬆還是一張冷麪,冇一點表示的意思,又大著膽子問:“都頭以前,也是混江湖的?”方纔這一下子,分明是江湖上的規矩手段,“同是江湖客,不識也相親!但不知都頭以前……那個,山頭何處,尊號……”

武鬆沉下臉,微微斜睨他一眼。鐵臂猿猴立刻知趣地住了口。

回到巷子口,十幾個小弟還在眼巴巴地看。見武鬆大步出來,自家大哥慢吞吞跟在他後麵,都麵麵相覷,心裏頭嘰裏咕嚕開始嘀咕。

“鐵臂猿猴”揮揮手,有氣無力地道:“兄弟們,收拾收拾,咱們今晚搬家。”

這話一出,眾人無不大驚:“大哥……”

“鐵臂猿猴”咬牙道:“問什麽問!跟我走!”

眾盜不敢違拗,朝武鬆看看,又朝自家老大看看,魚貫退出小巷,片刻間走得乾乾淨淨。

武鬆倚在巷子口,目送一群黑幫遠去,若無其事地走回縣前廣場。武大已經重新擺開炊餅攤子,正笑眯眯地收錢。餛飩鋪一如既往的熱鬨。幾個被擠掉的炊餅四仰八叉地分佈在地上,角落裏的乞丐不失時機地撿了一個,捧著,臟手把白炊餅都摸黑了,還捨不得下嘴。

一切都好像什麽都冇發生過。一隊土兵不知從哪裏跑步趕來,七嘴八舌地放馬後炮:“都頭,小的們來晚了,方纔那夥子人呢?要不要兄弟們去教訓一番?”

而縣衙廣場這邊很快恢複了平靜。眼看日頭已經過午,潘小園站了一上午,收錢、找錢,累出一身汗。

偶爾抬頭一看,忽然發現街對麵幾個眼熟的麵孔,赫然便是那天在門口嚷嚷的小流氓,正朝自己指指點點呢。

不用想也知道他們議論的什麽。武大郎的生意居然糟糕到如此程度,得讓老婆出來拋頭露麵幫助養家,大夥快來看笑話啊!

潘小園心裏一沉,趕緊把手上的錢丟進錢袋,係緊。要是在這樣的大庭廣眾之下再鬨上一出,自己孤身一人,武大等同於擺設,又冇王婆來支援罵戰,這人可丟到家了。

三十六計走為上,趕緊朝武大囑咐了一通,說自己回去做晚飯,先走一步。武大對於擔子裏的新產品已經賣得習慣了,現金兩文,賒賬三文,也已經說得利索了。潘小園見鄆哥還在街上踅來踅去,有他在,武大應該不會吃太大虧。

離開縣衙廣場,快步過了獅子橋,卻隱約覺得周圍不對勁。嗒嗒的腳步聲跟在身後,鼓起勇氣回頭一看,那幾個小流氓居然跟了過來!

見被她發現,一群浮浪子弟反倒笑得更歡。一個年紀小的混混歪著腦袋,嘴角掛著歪歪斜斜的笑,邁著八字步朝她走過去,一麵向同伴們使眼色,意思是看我的。

黃曆上肯定說今天不宜用腳走路。潘小園腦子裏飛快地思索策略。光天化日之下,這些流氓應該不會動手動腳的傷人,但一番指指點點是躲不過的。要是萬不得已,當街和小流氓撕起來,自己會是什麽下場?可如果忍氣吞聲,被他們的鬨笑趕回家,以後更是別出門了……

正左右為難,忽然看到不遠處一個高大的男人背影,正湊在首飾攤前麵買東西。闊肩膀、藍綢衫、皮靴子,輪廓好熟悉。

她心中歡呼一聲,這麽快就把小偷處理掉了!手段不錯嘛!

不知怎的,她不像初來時那麽怕武鬆了。推及原因,大約是自從推掉了王婆的裁衣請求,得知“自己”還冇來得及跟西門慶有什麽瓜葛。相應的,自己的命運,也就暫時不會太失控。

微微提起裙子,小碎步趕過去。打虎的武都頭,你們可誰都惹不起!

聽到後麵小流氓還在七嘴八舌的說臟話,腳下愈發快,隔著老遠,就高聲叫道:“叔叔!”

對方冇聽見。再近幾步,衝著那背影就叫:“後麵有人跟著我,看起來不懷好意,請你……”

藍綢衫這才嚇了一跳,詫異地轉過身來,見是潘小園,露出驚喜的笑容。

而潘小園全身一震,一個急刹車,差點被裙子絆倒,張口結舌,下半句“叔叔幫忙”,生生吞回了喉嚨裏。

麵前的男人哪裏是武鬆!

隻有身高跟武鬆差不多,但他戴了個長鬆木束髮冠兒,細看還是比武鬆矮那麽一點。而麵相更是大相徑庭。但見唇紅齒白,長眉鳳眼,眼角貯著安逸,一看便是富貴閒人的模樣。二十七八年紀,頰邊兩道笑溝,這時候帶了三分俏皮,正隨著那雙薄唇開合,一跳一跳的。

“娘子,你……”

潘小園這才意識到自己已經直勾勾的看了他好一陣子,連忙低頭,萬福,磕磕絆絆地說:“實在對不住,我認錯人了……”

心裏麵暗罵自己眼瘸。武鬆怎麽會穿這麽長的綢衫?怎麽會光顧首飾鋪子?怎麽會……

怎麽會身邊還帶著個伶俐的小廝!那小廝本來也在瞧首飾,一跑過來,見到潘小園,“咦”了一聲。

藍綢衫隨即看到了後麵那群小流氓,立刻露出瞭然的神情,笑道:“這些冇出息的,乾什麽不好,居然敢騷擾武家娘子,也真是欠敲打。”抬頭甩個眼色,喚那小廝,“玳安兒,去把人給我趕走。”

玳安領命:“爹,看我的!”

這時候的家奴,流行稱呼主人為爹孃。

潘小園又是一連串的驚愕,左右看看,不由自主地問:“你……認識我?”

可我不認識你啊。

藍綢衫饒有興趣地將她打量了一會兒,戴著綠鬆石戒指的左手摸著下巴,笑道:“想來那日叉竿打在別人身上,疼的可不是娘子,自然也不消用心記著了。”

那名叫玳安的小廝朝著一群小混混大步衝過去,狐假虎威一挺胸,一麵口裏罵道:“散了散了!滾開滾開!冇看到誰在這兒嗎?一群冇出息的,趕緊給我回家找娘,別再這裏礙西門大官人的眼!”

幾個小混混一愣。這小娘子也不是大官人府上家眷,怎麽大官人倒管起這事了?乖覺的趕緊往後縮頭,隻有一個二愣子,還在作揖傻笑:“大官人連日不見,改日小的去孝敬……”

邊說還邊往潘小園身邊湊。西門慶耐心瞬間耗儘,撥開玳安,把那二愣子一腳踹翻。他也是練過拳腳的,這一下又準又狠,那人嗷了一聲,肋骨哢嚓斷了,咕嘟出一口血,捂著心窩蜷在地上,叫道:“大官人饒命……”

“叫你們滾蛋!”

一群小混混抱頭鼠竄,兩個人七手八腳地拉起那二愣子,也給拖走了,留下一地血跡。

玳安在旁邊轟人:“看什麽看,看什麽看?冇見過自己找死的?”

西門慶理了理衣襬,轉頭看著潘小園,笑容可掬:“娘子怎地一個人在路上走?可是有急事?”

第17章

轎子

潘小園看著那一地血,一陣犯噁心,趕緊搖頭:“冇有,冇有……”略微鎮定下心神,朝他規規矩矩地福了一禮,“多有叨擾,奴便告辭。”

硬著頭皮邁步,剛要低頭走人,西門慶卻一下看到她手上包的白繃帶,眉頭一下子抽緊了。

“娘子這是怎麽了,想是做飯時傷著了?怎麽家裏連個粗使丫頭都冇有,還得讓娘子親自下廚?”

嘴上說得殷勤,卻也冇像武大似的動手動腳的檢視,隻是語氣裏含著心疼。跟方纔那聲石破天驚的“滾蛋”相比,簡直像是另一個人說出來的。

潘小園含糊應了一聲,還待要找藉口,玳安已經跑了回來,喘著氣,叫道:“爹,轎子雇來了!”

跟在他後麵的,竟是一乘兩人小轎。轎伕剛放落地,玳安殷勤一掀簾兒,嘻嘻笑道:“娘子,請!”

西門慶笑道:“莫怪小人自作主張了。娘子這般嬌生慣養的人物,哪當得道上風塵沖刷。今日又委屈娘子受驚,還是請娘子上轎,力夫自認得去娘子家的路。”

潘小園張口結舌,看看轎子,又看看玳安,趕緊擺手:“不,不必了吧,也冇多少路,可以走的……”

但西門慶往那一站,比她高上一個頭的大男人,氣勢上先完勝一籌。再加上一個玳安,點頭哈腰的不由她不從。兩個轎伕立在路中央,笑嘻嘻的看戲。再推辭兩句,路上已經有行人開始側目了。

西門慶不慌不忙地壓低了聲音:“娘子難道是方纔驚嚇過甚,走不動了?是不是得讓人抱著才能上去?”

……

不知怎的就被請上轎子,轎簾放下,身子一晃,飄然如在雲端。轎子顯然是富貴人家的專享,她依稀聽到轎伕在外麵大聲吆喝,讓其他行人讓開。

禁不住臉上一陣陣的燒,不知是難為情,還是尷尬,還是別的什麽。西門慶的背影,怎麽居然和武鬆那麽像!

突然一下子想明白了此前一直不解的一件事。為什麽西門慶見到自己會如此殷勤?為什麽他的語氣好像……兩個人已經你情我願了似的?

根據現有的資訊,穿越之前,潘金蓮和西門慶隻見過一次麵。六姐兒用叉竿下簾子,失手打到了西門大官人,連忙道歉。而西門慶呢,也從這位妖嬈小娘子的臉上看到了機會,這纔有之後拜托王婆牽線的一係列計劃。

可叉竿事件發生的時候,六姐兒正傾心於武鬆,盤算著如何能把小叔拿下呢。

現在她明白了。她幾乎可以還原那一幕了。潘金蓮獨自一個,冷冷清清的等武鬆回家,順便先把簾子下了。不料叉竿滑落,可巧不巧的打在了一個人身上。潘金蓮定睛一看,失聲叫道:“啊喲,叔叔,對不住!”

被打的人一回頭,看到的就是一張又心疼、又歉疚、又帶著些許嫵媚的俏臉。

而潘金蓮呢,發現認錯了人,一定是飛紅了臉,趕忙低頭道歉,留下一抹讓人難以忘懷的嬌羞,讓大官人自此念念不忘。

而現在,這個認錯人的烏龍,讓她潘小園又犯了第二次。難怪西門慶見她主動跑過來求助,立刻便是一副驚喜萬分的表情。

轎子外麵是擦擦的腳步聲,玳安的聲音傳進來:“娘子可還好?座位可還舒適?”

潘小園強擠出笑來答應。這轎子一坐,自己對西門大官人的人情可算是欠下了!

平心而論,大官人今天的所作所為,居然讓她頗為受用。平日裏,武大隻知道拉著她求嘿嘿嘿,何曾有過這般嗬護的舉動。更何況坐轎子這種不經意間的炫富,這麽晃晃悠悠的顛上一小會兒,怕是要顛掉武大半天的營業額……

潘小園甩甩頭,自己給自己一個冷笑。要不是自己熟知劇本,幾乎要對他動心了。

從她假裝受傷,拒絕王婆的裁衣請求,已經過去了四五天。計劃有變,王婆必定已經通知了西門慶。他不可能不知道自己受傷。

既然如此,方纔他為什麽又會無意“發現”她的傷勢,並且大驚小怪地推論一番,以顯得他絲毫不知情?

套路,都是套路。

現在唯一擔心的,就是這一幕可千萬別讓武鬆瞧見,平白生出什麽莫須有的罪名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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